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去父亲的画室看看他的新作，不论是褒是贬，他总是十分谦逊的听我这个在当代艺术领域工作的年轻人评论他的新作。微信中我总会收到他在画室发来的画作或是半成品图片，工作繁忙时的我大都回复好，或者不好，不再多言，他则继续埋头创作，再发来新作，乐此不疲。此次回深圳，我还是如往常坐在他画室那张隔着墙面四米开外的椅子上，看着他搭梯展开大尺幅新作。惊喜于他的新创作，这次我主动提出我想写点什么，虽然还没想明白到底想写什么，但是这次我立下规矩，不提水彩的形式语言，不提荷的哲史寓意，要写点更切身的，就来说说我记忆以来，张小纲和他一以贯之的艺术表达。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王阳明《传习录》

　　每次去杭州看我时，父亲基本也都会停留上海的各大当代美术馆和画廊看看现在的艺术世界在发生什么，不管是装置还是行为艺术。我时常惊讶于他对艺术理解广袤而没有边界的接受度，相比之下我自己对世界的界定就太窄狭了。犹记得在美国留学期间他来探望我，和魏大巩、雷鸣叔叔一起相约同去了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的故居，父亲在观察其作品的笔触、色彩及构图过程时那细致又欣喜的神情甚是可爱。他正是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被怀斯深深影响的一代青年水彩画家之一。能亲身站立在怀斯故居的窗前一览纱帘外不尽的野草，感叹那写实主义与大胆想象的干笔抹出的饱含乡愁的蓬松空气，还有土壤下静逸又喧嚣的深情，对父亲来说这是多么的可贵。关于父亲和同时期水彩艺术家的论述往往总是绕不开水彩作为西学东进的媒介性这个命题，无论技法还是形式语言的创新，这大大限制了他们对于绘画本体论之外的更多延伸。父亲最令我敬佩的正是他对任何当代艺术技法和门派类别都毫无成见，往往带着沙里淘金的态度，他使用西画与中国画的技法和经验，不是因为“笔墨随当代”，要成为实验水彩的先锋，他只是散淡的撷取需要的，再勤恳绘画，用一以贯之的自觉感知丈量着他的自然和这个世界。

　　听母亲说我才知道1997年，于父亲43岁之时，他的作品《春馨》便刊登为《中国现代美术全集·水彩卷》的封面。得到如此之高的殊荣后，父亲没有任何变化，不骄不躁，仍只是以平常心态作画。他一直潜心于以花卉为题材，水性材料的滋润气息和父亲温润的性格十分契合。然而他既不种荷，养荷，常年出外写生，也从不写生花卉，在他的笔下只有恩和的村口小道、额尔古纳的黑土地，莨山水杉、瑶寨的弯弯溪道和喀什的皑皑雪山，这些似是人烟罕至却又留有影迹的生命现场。恰恰他更痴迷于一个艺术工作者最普通的技法素养训练和写生中偶然生发的野趣故事。不论如何，他之前出版的《荷问》《灵隐》或者《乡野一望》，写生风景和“荷”总是泾渭分明的呈现着他绘画生命的两条脉络，不曾交汇。

　　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飘缈，此生活之大端也。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合，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潜伏，有冲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巑岏，有奇峭，有险峻，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

​--石涛《画语录》

　　抛砖引玉到这，我也才想清楚这次回深见到他新作后，我为什么想写点什么，因为他艺术的表达开始不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是将自己更暧昧的艺术感觉彰显于纸上了。那两条泾渭分明的脉络在这次的新作中生发相汇。当然，是以一种忽明忽暗，忽悠忽扬的方式。父亲将神游的水性想象与关于土地的风景经验“做了出来”，这做出来的生命慢慢以自己的轨迹缠绵相生，一言难尽。张小纲多年“掩人耳目”的那个“物”显现出更大的观照，荷成为自然中的某个元素，没有水与叶的笔迹，只有无形无象的满纸氤氲，这些天地而生的力兜转、交融、碰撞、静止、积淀、开合、聚散。

　　我曾到访坐拥十亩荷田与小径别墅的工作室，也拜访过拥簇热闹的生产线画室，不同的环境契合着艺术家的艺术性格和行事。父亲的画室在深圳工业区的其中一层楼内，与他曾经的工作单位相近，为了方便在工作之余能将更多地时间停留在创作中。十分趣致的是，父亲笔下的荷都是在这个用GPS定位该工业区域为“留仙洞”的画室中“无是生非”而出，没有江浙一带艺者的天时地利，他脑海中浮现的物象和自然在这个被工业化生产线包围的画洞中成为被描述，被呈现的仙境。我问过父亲：“这画还能再画一次吗？”他笑答：“不能了，自然的造化。”这批新作，是荷，也是一片关于山水形状的风景，是秋雨中的叶浪翻腾，也是云林摇落满地尘埃；是隆冬后进入黑梦的干荷，也是风和泥的沉闷重奏，荷的丰富性晦成自然的丰富性，无分无界。

　　风起了，轻柔的、满腹心事的声响互相声援，是海浪或云霭是《听风》的靡靡之音；仰观俯察即将被淹没的天地，是幽微且声势的《叠嶂》；《云水》翻转，席卷的生命浑然一体；突然一切静止，盛大繁茂，生生不息的《隐秀》宏章中那只荷探出头来，原来它成为那万象之根，千山万水。水穷处，仍是无际大象。

　　与父亲共勉。

　　张晨

　　2021年8月于深圳